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芦苇花的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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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去医院住了一回院,遇见一个正在那儿实习的护士。那小姑娘一打扮起来,眉眼楚楚,粉面娇唇,令他猛然惊觉,像极了过去里的一个人。

  过去,有多远?他闷沉沉地在无尽的遐思里,心里知道是她,12年前的她——

  那时,她是他公司里的文员,也是他的助手,故而就经常在一起说事、谈笑或是外出。她是应聘而来的新人,毕业不久的大学本科生,总公司就将她分配到他这里来,因为这里缺人。一间小公司,平常也就十来个人。或许因为是新人,不懂业务和渠道的经营,就让她做了文员,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案与资料,他也往往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过去和颜悦色地聊上几句,无论是有意或是无意间的指导还是点拨,都有那些意味,也不乏人情。新人就像一张白纸,不带不行,他就这么想着。原本安排给一位主管打下手,可是那主管经常外出洽谈业务,且似乎二人并不搭调,也从不带着她。他便只好将她调为文员,就在自己办公室门外的写字间,接接电话,接待来客。培不培养得出来一个人才,这是他所考虑的,也总是在心里面挂着这事儿,不费一番心血怎么成。有个什么事,他总是难免会走过去跟她交待几句,或者通知个会议,或者通知哪个部门的人赶紧给哪位客户去个电话云云。她都一一地照办,并且欢喜。

 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欢喜,女孩子的心事也不好问,只要大家相处愉快,能够干好工作也就好了。那时他已经离了婚,成天忙这忙那很是操心,也不怎么着意去考虑个人的事,故而也不会太去再意她为什么欢喜。或许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,和善而且炼达。可在业务上,他就像一个不露声色的将军,指挥有度,决策千里。无论部门里的主管还是普通的职员,个个都在练就一身虎狼之师的本事。

  唯有她,似乎没有多少进取心,只要能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就已经很好了。看到这一点,他莫免叹了一口气,年轻人嘛,才出社会什么都不懂,谁都需要学习与锻炼。他就这么想着,也照着这思路去进行。其实他虽然是经理,也不过是总公司招聘的职员,只不过级别高点,负责这间公司罢了。所以他并没有多少优越感,相反危机感倒是不小,自己要带领手下的这拨人,一个月挣多少钱,创多少收,一年又是多少,三年实现什么五年实现什么,那都是有计划有目标的,哪会白拿钱去养什么闲人。好在公司需要这样的文员,加之她还算勤奋,性情也温顺,于是试用期后就留下了。公司里没有秘书的职位,他就把她当助手来用,这样也好让她的工作量更加饱和一些,显得重要一些,免得别人说东道西影响了士气。所以他是一个考虑不无周到的人,并且也因为这点才一步步升任到经理的这个位置。

  她似乎很知足,故而才快乐。事后他才知道,其实她的家境并不差,在家乡的县城里算是首富。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应聘来这家公司做事,也不知道她是接受的怎样的教育与成长,或者有些什么想的梦想与心事。既来之则安之,无论是他的观察或是她表现,似乎无一不在说明这一点。

  他给她交待事情,或者说话,她总是一副仰起脸来听的样子,并且转身就去一一地办理,愉悦之情溢于言表。但奇怪的是,要是总公司来了高级别经理,或者重吨位客户,她反而显得虚与应付,在他热热闹闹应承的时候,随便找个理由就溜掉了。若是有时别人刻意去注意她,她反而眼皮都不抬。他一直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,事后也批评过她,可她回回都什么都不说,却委屈得就像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一样。他便只好叹上一口气,回过头来反思自己对下属是不是要求太苛刻了。

  可是,他带她一同出去,无论是去厂家或是茶楼洽谈业务,一路上她都像只活蹦乱跳的麻雀,总有说不完的话,并且欢喜,就连眼睛眉毛都在跳舞,让他极难得地看见一个小女生差不多暴露得如此丰满的性情。于是他也总是心情愉快,无论工作上的压力还是生活中的不快,不知不觉间就被洗去了不少。于是,他跟她成了朋友。所谓朋友,就是除却公事之外,也有了私下的接触。他会带她参加朋友的聚会,她也会邀他去和她的那些同学们一起玩。一来二往也彼此也就熟络了,除却公司里的那股严肃的气氛,他与她其实都像长不大的孩子,高声地笑闹,畅快地喝酒,无论谁请客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往往这些时候,无论她还是他,俏皮话总是一大堆,有时就像连珠炮似的,把大伙儿给笑得不行。慢慢地,他在心里就给她定位为“小家碧玉”型,一些关注与交流也就更细密。或许这是一种彼此的心照不宣,也或许是一种萌芽与交融。他们谁也没有提,在别人看来的一层纸就一直没有被捅破,似乎谁都在静观其变。

  一个性情温良的女孩子,加之文静与清秀,亲睐者、追求者自是不少。至少他这么认为,别人也这么认为,可她从不在他面前说。有次一个小伙子抱了好大一束花跑来公司门前好不容易等了她下班,却被她冷冰冰地拒于千里之外,甚至很是懊恼与烦心。于是就没有人敢再造次,包括公司内部的那些隐隐约约有些躁动的青年。他从没见过她这样,遇了别人追求应该是件好高兴的事情,可她脸上却像突然结起了一层霜,令人寒意顿生。然而他却从不问,只是劝她还是礼貌一些才好,别人也未必就不好或者是坏人。往往这些时候她就抬起头来,满怀无辜地张起眼来望着他说,你希望我对那些人好,为什么呢,我又不喜欢他们,一天有事没事来找我让人很烦的。他便只好无奈地笑笑,什么都不好说。

  那一年秋天,她的生日到了。她的两个闺密提前到来,他才知道。于是晚上就又约了几个要好的朋友,下班后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,她请客。那家餐厅有些意思,是在一个凸起的小山包上,有一处种有花草的小院子,还有走廊与小径,像是与周围浓厚的城市气息不搭调,一颗绿色的翡翠掉进尘土里。那晚她请了两桌客,大家都玩得很高兴,喝酒、唱歌、糊蛋糕都来。她也笑得格格的,一直没个歇。吃饭吃着吃着就唱歌,不知谁起的,也不知道从谁开始的,就一边兴致昂扬地闹酒,一边纵情淋漓地歌唱,连音乐都没有。可是这样的笑声与歌声,却像温暖了圆融了这间屋子以及屋外黑乎乎的院子里的世界。吃得闹得差不多了,该吹蜡烛了,他就悄悄走过去一把拉掉餐厅里的电闸,大家先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,然后就哈哈哈地笑个不停,吹完蜡烛,许完心愿,就分蛋糕,还没吃两口就有人发动战事,好一场旌旗挥舞兵荒马乱,灯一开谁都一个大花脸,头发上衣服上到处都溅的是奶油。于是就又一阵哄堂大笑,这生日晚餐就到了尾声。大家就纷纷去屋外的水龙头边清洗,互相帮着看看哪里还有,还没洗掉,然后三三两两地道别离开。

  走在院子里昏暗的树下,他见周围没人就一把扯住她,掏出一个红包来给他,可喝得微微醉着且加之兴奋过度的她却怎么都不肯收,二人歪歪斜斜地拉攘起来,低声地劝说与推辞。许是怕她挣脱跑掉,许是酒意之下的情不自禁,他就一把揽住她的腰,另一只手就去往她衣兜里塞红包。她就一手抵抗,一手拼命往外推开他拿红包的手。两个人一边纠缠一边笑,彼此的气息都在对方的面颊上冲撞,暖和极了。正在僵持不下时,忽然听得身边的草丛里“嘤”的一声,两人都惊了一跳。她忙叫他去看,他便只好松开手,走过去打燃打火机睛一看,原来是她的一个闺密喝醉了,在洗手池前没几步就栽在了地上一直没被人发觉。他便只好悻悻地收起红包,按照她的指点,将那闺密搀扶起来,然后再一手拽着她的胳膊,送她俩回去。第二天一上班,两人见面都只是笑,并不提及其它,脑袋都昏沉沉的,一切的调子都照旧。只是觉得她不薄不厚的唇,光亮且湿润,微微翘着,似有千言万语,无尽温情。

  其实他听过她的一些传言。无论别人出于好意还是恶意,他都只是微微一笑,并不去说什么。有人说,“哪个单身的男女没有绯闻呢”,他便深深地点头。所以无论听到什么样的传言,甚或有小伙子有意或是无意地要去接近她,他都大大方方的不去计较,还是时常帮她拎包。即便再一起在下班后去跟朋友们聚会,她与他都照常地笑闹,一不小心桌底下就是一大堆东倒西歪的啤酒瓶,谁一动脚就哔里啵罗地撞着响,很有点两小无猜的味道。

  直到有一天,她跟桌子上的一个男生饭都还没吃完,就撇下大家去了这城市里的另一处酒桌。第二天见她低着头做事,心情并不好,他便什么事都没有地依旧跟她说话,顺带捎上两句俏皮话,她一下子就快活了起来,眼睛里就像放着光。可是彼此的心知道,无形地隔上了一层透明的玻璃,曾经所有的圆融都在流回各自的胸腔里打旋,像是梗着一样东西。

  再有一次,公司里需要安排她跟另外一个小伙子去参加别的公司的一次聚会。她望了一眼他便低下头说,X也要去吗,我不想去。他和蔼地说,都是公事,没关系的,去吧!于是她便去了,X也去了。第二天,她就像跟他疏远了很多,也再没有和他像以前那么有说有笑两小无猜似的。而明显,她跟X成了朋友,经常有事没事都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。后来他也听说两人谈起了恋爱,至于到底怎么回事,他从不曾过问,或者去说些什么。虽然彼此间联系得少了,但偶尔还是会有一起都在的聚会,夜风里依旧好一阵把喝,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,无论喜悦还是酸楚。她会主动来给他敬酒,依旧笑得很灿烂的样子,说上一大堆感谢照顾的话。他相信她这话的诚恳,也会去回敬,包括她带来的所有朋友。

  又一回吃饭,一圈再熟识不过的朋友,在一个二楼的雅间里,她和他都坐在一张大圆桌的对面。由于熟,所以三杯酒下肚就开始侃段子说笑话,他也时常有意或是无意地跟服务员说话,乃至说笑。那个小姑娘大约十七八岁,水灵灵的,居然在大家说得热闹之际也受了感染,一口答应他原本玩笑地说一会儿一起去K歌,满桌子就喝起彩来。她皱起了眉头,站起身来走过去,淡淡地对那个服务说,他们是开玩笑的,一会有事再叫你就是,说着说着就把别人给推出了门去,并且还顺手拧上了锁。他依旧坐在座位里笑,像是什么阴谋得了逞。大家蓦然觉得有些尴尬,不过这一切就像一阵风吹过,很快就又都恢复了先前的活跃与欢快。

  半年后的一次,也是他跟她开玩笑说让她请客,没料到她一口就答应了下来,令他十分惊讶。原本都以为是一句玩笑话,结果一下班她就问大家到哪儿去吃,并且都联络上。去的那处广场是他平日里最爱去的地方,也不知道曾经在那里喝醉过多少回。这她是知道的,所以无论大家意见如何,最后她都定在了那里。依旧地团团坐了热热闹闹地吃喝,眼看就要结束了,她走出去接了一个电话,一会儿就有一个青年喜笑颜开地到来,给大家每个人都发一包好烟,再一一地热情地敬酒。她微笑着介绍说,这是她男朋友,从邻市开车赶过来,专程买单。大家就一下子蒙了,也有人小声地嘀咕表示不满,包括X。他跟她,还有她的男朋友,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。

  她在公司里干了两年,就辞职去了邻市。她男朋友在那里开公司,据说经营得不错,她过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,或者也是为了以后结婚做准备。至于各种说法与猜测,他都不去参与,就像一切都跟自己无关,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似的。她走半个月后专程回来了一趟,说是请几个特别好的朋友话别。其中,有他,也有X,一共四个人,她是最后到的。先到时,X总要去说些跟她谈恋爱是如何如何亲热一类的话,像是有意或是无意地刺激他,可他只是笑,什么话也不说。另外一个,显然是陪衬,或者是她预先埋伏下来的和事佬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。可是,他的无动于衷,显然教X很失望,也无计可施。好在她总算笑盈盈地来到了,气氛显然一下子就亲和了很多。X原本在身旁给她留的座位,她才坐下吃了两口菜喝了两杯酒,就不顾X的坚决反对换去了桌沿一端的独座。这样就正好,他跟X对面,她在一侧,似乎是一种刻意要显示出来的公平。说过大话的X自然不甘心,找她敬酒,可怎么说她都只是笑着摇头不肯喝,他一下子就笑了。既然是话别,那就自然会有浓郁的祝福,无论是真诚还是客套,饭局就在没有惊喜与意外的状况下结束,她就走了。后来他给她打过电话,尤其是酒醉之后,互相说了很多很多,也笑了很多很多,可是他终究没有去邻市看她。没过两年,就听说她回了家乡的县城,继而结婚相夫教子起来。就连他跟她当初加成的QQ好友,就这么挂了12年,都没超出3句话。

  她走后,他依旧忙碌得是一个公司业务上的将军,对待X也毫无忌恨,更没有半点为难。但几个月之后,X自己跳了槽,无论混得好不好,有没有成长与成熟,都自此脱出了他的视野,虽然有时候他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梗在喉咙里难受。可一切都过去了,她也再没有回来。

  他总是喜欢在下班之后去一处离公司不远的河滩,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一个人静静地看江水,看芦苇,看黄昏,直到夜幕来临华灯初上才肯离开。

  他还记得,她那回过生日不久,一次聚会后他开着车载着她来这里小坐,那时恰逢芦苇花盛开,纷纷扬扬,白茫茫一片。她坐在已经醉掉了的他的身边,听他讲曾经初恋失败的那些混耗,那种一生都难以治愈的惨烈与剧痛。她显然是温情脉脉地,听他讲,也轻声地安慰,就像他是她眼里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,情不自禁地唤醒着她内心深处天性使然的母爱。那时的夜色可真美啊,繁星在天上眨着眼,遥远并冷清,哗哗的河水波光粼粼,如同这沧桑人世总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唏嘘与故事……

  她幽幽地说,那么你觉得,什么是爱情呢?

  他抬起眼来望了望,若有所思地说,爱情就像这盛开的芦苇花,纯洁,轻盈,诗意,飘拂,却终是逃不过季节,逃不过砍伐,逃不过命运,与一把火的毁灭。

  她叹了一口气,把头靠在他的肩上,如瀑的秀发飘垂下来,撒落在他的衣襟上——谁都说爱情很美好,可是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,生活就是生活,它就像一把横枷在身上的大锁,总要教人动弹不得,直到屈服。

  他差都不多就要叫起来,那又怎么样,那又怎么样?没有爱情的生活,就像没有新鲜空气的呼吸,令人窒息,怎么活都不过是一具名符其实的死尸!可是,你相信爱情吗?

  她不无苦涩地摇了摇头说,信又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,这么个世界未必都是由得了自己的,或许所有的爱情都是教人成长,然后老去,毕竟谁也拨不开自己的父母与亲人,还有他们那要命的设计与期望。

  他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,明亮且深邃,她淡淡的发香萦绕着他的所有鼻息。他伸出手来,轻轻地揽住她,款款地说,这芦苇花好美,好浪漫,好萧瑟,好凄凉。她的眼泪就盈了出来……

  芦苇花,到底是怎样的一幅花呢!他记得,他曾折来一小枝,插在她的头发上,令她不禁失笑。事后很多年,每每芦苇花盛开的季节,他都要一个人去河岸边坐坐,然后百思不得其解。要不是偶然在医院里遇见那个酷似她的实习护士,他差不多都想不清晰她的面容来了。

  唯有那哗哗作响的河水,繁星之下,波光粼粼,像是讽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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